毛里塔尼亚

第1619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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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

(作者的话:今天少更一章,是出于故事完整性考虑,我希望今天是独属于江宁的)

开出西郊,姜敏把车停在路边。她扭头看了眼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的辜徐行,欲言又止了几次:“哎,你刚才不会都看到了吧?”

“嗯。”辜徐行半抬起眼帘,朝她看去。

姜敏倒吸了口凉气,脸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红了起来:“这事儿,你烂在肚子里啊!”

“好。”

姜敏摸出手机,拨出电话。她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说:“以沫,钱的事情我都搞定了。明天上午我就回镇上,你跟那些人约下重新签约的时间……什么?从哪里弄的钱?我……我一土豪朋友借的,他很仗义,还给我们免息一年呢……好,我先不跟你说了。你跟小潮也说一下,你们今天晚上都好好睡个觉吧。挂了。”

挂掉电话,姜敏长吁了口气,然后听见后排传来辜徐行的声音:“那你呢?”

“呃?”姜敏转了下方向盘,“我怎么了?”

“你今晚能睡个好觉吗?”

姜敏下意识低头拨了下头发,声音沉了下去:“这算什么事儿啊?枕着万还怕睡不好?”

“谢谢!”

“嗯?”

“帮以沫说的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呃?”

“这是我想对你说的。”

车子行驶的声音骤然间变大了。

良久,姜敏看着黑夜里被照亮的路面,淡淡地说:“如果你是为当年那件事道歉,那就太没必要。犯罪伏法,天经地义——看,我的三观被改造得多正哪!”

“不。”辜徐行认真地说,“是为我的偏见向你道歉。以沫说得对,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。”

姜敏沉默了一会儿,把车开进公路边的荒草地里。停完车,她回过头,目光深深地看了他几秒:“很真诚的赔罪啊?”

“嗯。”

“干赔啊?”姜敏戏谑地一笑。

“你想怎样?”辜徐行想了想,眼睛里有了点笑意,“我不会跳舞的。”

“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像谁吗?”

“谁?”

“Siri。”

“嗯?”

“真的特别像!别人不问你话,你就绝不开口,一开口就无所不知。”

“所以呢?”

“我们玩cosplay吧,你现在扮演Siri。”

辜徐行对她做了个OK的手势。

姜敏清了清嗓子:“Siri,先给我讲个笑话吧。”

“一群科学家在天堂玩捉迷藏,轮到爱因斯坦抓人,他睁开眼睛看见所有人都藏起来了,只有牛顿站在不远处,爱因斯坦于是跑过去说:‘牛顿,我抓住你了。’牛顿说:‘不,你没有抓到牛顿。你看我脚下是什么?’爱因斯坦低头看见牛顿站在一块长宽都是一米的地板砖上。牛顿说:‘我脚下是一平方米的方块,我站在上面就是牛顿/平方米,所以你抓住的不是牛顿,你抓住的是帕斯卡。’”

“呵呵。”姜敏发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,“……Siri,讲个我能听懂的笑话。”

“我可以用我的语言讲笑话,但你恐怕很难听懂。”

姜敏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——这句话在拒绝她的同时,又是一个关于C语言的冷笑话。她突然发现辜徐行其实很会打太极,她眼睛一转:“Siri,那讲句东北话给我听听呗。”

辜徐行继续用Siri那种机械的腔调一字一顿说:“哎嘛,不太会,咋整?”

姜敏憋了会儿笑:“那上海话你总会说吧?”

“晓得夜低底,牢蹩脚。”

“哈哈哈。”姜敏大笑出声,继而又问,“Siri,你觉得我的智商好好念书能上哈佛吗?”

“哈佛大学位于美国波士顿剑桥城第八花园街,离你相当遥远。”

姜敏被他的语带双关噎到:“算你狠。”

“《算你狠》是香港歌手陈小春演唱的歌曲……”

“Siri。”姜敏打断他,“你觉得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,哪种才是真爱?”

“我倾向于后者。”

“Siri,你信不信有的人就是目光深邃,一眼就能找到此生想要去爱的人?”

“嗯……不如我来帮你证明黎曼猜想?”

姜敏见好就收:“好了,辜徐行,就到这里。现在,你低下头。”

辜徐行很顺从地微微低头。

姜敏艰难地越过前排,伸出手臂,把右手手掌按在他头上:“Godblessyou!Amen!好了,我原谅你。”

辜徐行抬头朝她脸上看去,她的眼眶涂得五颜六色,但眼睛明亮而天真,像一片长满野草的湖泊。

“需要跟我道歉的人很多,但你是唯一一个跟我说‘对不起’的人。”姜敏收回手,咧嘴一笑,“感觉很棒。朕龙颜大悦,大赦天下,顺带就把全世界一并给原谅了吧。”

辜徐行温和地看着她,微微一笑。

姜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笑容,好一会儿,她转过脸,头缓缓靠在椅背上:“想追回以沫的话,你得耐心一点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

“可能需要很长时间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姜敏眼神放空地盯着车顶,像是神游太虚:“真的,不是她矫情。有次我俩闲聊,她说她觉得自己是个很无能的人,别人轻而易举就能有的东西,她总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辗转得到。她习惯了这种辗转,连做梦梦见称心如意的事情,都会因为觉得太假而在最后关头醒来。”

她的话让辜徐行觉得很沉重,他疲惫地合上眼睛。过往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,很多他当年不能理解的东西,慢慢都明朗起来。

“所以,当一个她觉得需要付出千倍万倍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,那么轻巧地摆在她面前时,她会怀疑,她会不敢去拿。”姜敏的声音透着一种异样的平静,像在讲临终遗言,“辜徐行,你懂我的意思吗?”

“嗯,谢谢!”

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,但辜徐行等了半天只等到一句“你住哪里”。

得到回复后,姜敏再次发动车子,乘风破浪般劈开夜色,朝城市的腹地驶去。

上午八点,宁以沫带着律师等一行人走进了孙氏祠堂。

孙氏祠堂是七莘镇保留得最好的一座明代祠堂,四合院制式,青砖黛瓦,古色古香。清末民初时,这个祠堂是镇上的“小衙门”,乡规民约都在这里发布,大小纠纷都在这里解决。虽然随着时代变迁,这座祠堂衙门的职能已经淡去,但以沫还是决定在这里进行签约仪式。

一刻钟后,十位茶园主和他们的家人先后进了祠堂。一群人在会议桌前坐定后,以沫请来的律师将合同一式三份分发给每个人:“合同你们提前看过,有疑义的地方我昨天都已经和你们确定完了。现在请大家再看一遍细则,如果没有问题,咱们就签约吧。”

“等一下。”

这时,门口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。这个声音以沫很熟悉,她握笔的手条件反射般收紧。她展眼朝门口看去,只见马轩带着律师严安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。

“马总!”“马老板!”……此起彼伏的热情招呼声响起。

这些年马轩在七莘山做了很大经济投入,财大气粗的他颇受当地人尊敬。尽管出于情分和道义上的考虑,十位茶园主已经决定和以沫签约,但他们对马轩仍然抱有极大的热情。

“宁大师,好久不见啊!”马轩找了个空位,大马金刀地坐下,阴鸷地笑看着以沫。

“马总,久违。”以沫警惕地看着他,淡淡一笑。

马轩随手捞起一份合同:“老赵、老宁、老孙……上次吃饭时我怎么跟你们说的?买卖不成仁义在,就算咱们不签约,但各种援助还是在的。签合同是个大事,人家有律师,你们没有,万一有点什么坑坑道道没看好,吃亏的可是你们啊!”

十位茶园主面面相觑,小声嘀咕起来。

马轩笑了一下:“不过不用担心,现在有严大律师坐镇,让他帮你们看看合同,掌掌眼,确定没有问题了,再签约也不迟。”

这时,以沫请来的那位律师走上前说:“这位先生,我们的合同是有保密条款的。”顿了顿,他环视在座所有人,“各位也都有保密义务。大家请相信我的专业度,我们的合同是建立在协商一致、诚实信用的原则上的。”

律师话音一落,姜敏劈手把合同从马轩手里夺过:“这里不欢迎你,请你们自觉地团成一团,圆润地离开。”

马轩嗤笑了一声:“真没想到你们烂船也有几斤钉,竟然凑够了五百万。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……”

说着,他缓缓起身:“我决定把年租金翻倍,提高到一千元一亩。”

与此同时,严安打开公文包,从里面拿出一沓合同。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当场打开四个装满现金的皮箱。

马轩不紧不慢地说:“合同、现金,我都给你们备好了。我给你们时间想一想,今天是和她签还是和我签。”

“我操你……”管小潮气得浑身发抖、怒目圆睁,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,却被姜敏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。姜敏满面通红,咬牙切齿地紧盯着马轩。

“宁大师,这不算不公平竞争吧?”马轩压低声音笑了起来。

以沫一言不发,抿唇与他对视。

这时,一直坐在外围静观事态的辜徐行站起身:“公不公平我们不予置评,但正不正当我们都很清楚。马先生,您是生意人,也是位茶人。自古茶禅一味,一个茶人倘若连以平常心,行本分事都做不到,那您的茶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。在这个以精立足,以质取胜的时代,不好的东西迟早是要被市场淘汰的。也许今天你看他们是垂死挣扎,但我看你反而是强弩之末,难入鲁缟。”

马轩带眼识人,目光在辜徐行脸上扫视了一圈,眼见他气度不凡,通身清贵,不由得有些发怯。他斟酌了一下,没有硬杠回去,似笑非笑道:“这又是哪位大师,还能一眼断富贵,两眼断生死?”

辜徐行气定神闲说:“两眼断生死谈不上,但些许会看点面相。马先生,我看你黄云压顶,今天之内怕是天降官非。您那一千万还是放回口袋,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。”

“哦,什么有意义的事情,大师给个示下?”

“比如缴税,尽点公民义务。”

马轩冷哼一声,黑着脸看向那十位茶园主:“大家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

堂屋里的气氛微妙起来,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。

姜敏眼见这些人都有了倾向,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各位乡亲叔伯,现在租茶园的市场价是三百元一亩,我们给到五百元一亩已经很厚道了。马总之所以要花一千元一亩租你们的地,无非是想占我们的古茶树,再把我们逼上绝路。如果你们真的要帮他赶尽杀绝,那我们也只好把所有的古茶树铲掉,拼一个玉石俱焚。”

姜敏此言一出,不绝于耳的议论声都停了下来。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马轩。马轩固然有钱,但他也不是个冤大头,会花一千万去租一片毫无价值的地。

马轩没想到喜绿那边还有这么个刺头,会给他来这一出,当下也沉吟了起来。一千万买个一箭双雕倒还上算,但买个玉石俱焚就太不值当了。

“各位!”这时,一个被以沫请来做见证的老人突然发了话,“咱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叫敦睦堂。这个敦是厚道的意思,睦是和睦的意思,咱们先人取这个名字,是希望咱们为人处世要厚道,乡里乡亲要和睦,这样才有长久的兴盛。咱们要时刻记住这两个字,本分做人,厚道做事。

“我不是要拦着大家伙赚钱,但俗话说不义之财终将不义而去,这份钱该不该拿,还是要想清楚了才好。”

这位老人是镇上的医生,一辈子仁心仁术,惠及乡邻,是七莘镇最德高望重的老人。那十位茶园主听他这样一说,再把姜敏的话一咂摸,一下子也举棋不定起来。

马轩见风向倒去了喜绿那边,当下不再犹豫:“各位,我要的不是什么古茶树,要的就是个统一。我御承堂坐拥七莘山两万亩茶园,这些年花巨资生产、维护、推广,但这位宁大师却借着我的东风跟我斗法,跟我搞分裂,弄得外面不知道谁才是七莘茶的正统。所以,为了正本清源,花一千万换一片荒地,我也认了。我不想再纠缠,就给你们一分钟考虑签她的合约,还是我的合约!”

马轩话音刚落,他的手下就很有眼力见地把现金端到了十位茶园主的眼前。那群人在现金的巨大冲击力前变得坐立不安、口干舌燥起来。过了几十秒钟,其中一个茶园主站了起来:“我决定……”

就在这个当口,一群穿淡蓝色制服的公安在村民的带领下走进了祠堂,为首的公安环视了一圈:“谁是马轩啊?”

那公安很快从众人的目光焦点中找到马轩,他亮出手铐:“我们是经侦科的,有人举报你们公司有重大偷税漏税行为,案件已经立案侦查了,你配合我们走一趟吧。”

马轩脸色惨变,他们马家在聿城手眼通天,他来七莘山创业这几年可谓一路绿灯,各方支持,税务局、稽查局也从没有上门查过账,怎么这当口突然来了这么一出?且不说他们御承堂的账实不实,就算他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,也禁不起税务查——这税法太多太杂,外行看不懂,内行记不住,会计的处理办法和税务的处理办法存在很多差异,税务不查则已,一查多少都能挑出过失来。何况他的账根本禁不起这样的立案侦查。

一层冷汗从他额间冒出,他回过神,把目光投向辜徐行。此时,堂屋里那些乡民都像看活神仙那样看着辜徐行。也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,竟然能在聿城这地界动得了他,而且还能把事情办得这么密不透风。有这样的靠山,难怪喜绿的那个黄毛丫头敢这么跟他斗。

“走啊,还愣什么,要抬着走啊?”警察不耐烦地晃了下手铐。

马轩心知这次的麻烦很大,再也顾不得什么喜绿、茶园,颓然伸手任那警察铐住,在一群围观群众的注视下狼狈离开。他那群手下见群龙无首,面面相觑了一阵,也收拾收拾跟着散去了。

目送警察和马轩出了院子,管小潮和姜敏欣喜若狂,两人抖腰扭胯地跳了一圈,然后响亮击掌:“欧耶!”

以沫忍住笑,正色对十位茶园主说:“各位叔伯,咱们继续签约?”

那位一直呆立原地的茶园主醒过神来,唯唯诺诺道:“哦、哦!好好好,我先签!”

马轩那边泥菩萨过江,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要阿弥陀佛了。要是喜绿这边跟着变卦,把他们告上法庭,法院秉公处理,他们不见得能捞着什么好处,到时候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,那就太丢人了。想通这一层,那些茶园主忙不迭地在合同上签了字。

“以沫,你就是一圣母。现在马轩被税务查了,没有半年脱不了糊。有这半年,你完全可以和那群人打官司,让法院来判决,到时候根本花不了这些钱。”

人去楼空的堂屋里,姜敏一边帮以沫整理合同一边吐槽。

“人无信不立。”以沫说着,眼睛不自觉扫向辜徐行。

管小潮兴奋地凑到辜徐行面前:“哥,你太神了,你怎么算出那货今天会有税务麻烦的?”

辜徐行也学着他的样子,一本正经地凑到他面前:“这个算法很复杂,我晚点把公式写给你。”

以沫嘴角动了动,最终没忍住轻笑出声。

姜敏见管小潮一脸蒙,拿起合同在他头上拍了一下:“二货,也不看看人家爹是谁。”

以沫将整理好的合同递给姜敏,走到辜徐行身边:“哥,谢谢你!”

为示真诚,她尽可能镇定地看着他的眼睛。

“你总是说谢谢我。”

以沫从他的语气里嗅到了一丝揶揄——她总是说谢谢,却从没做过实际一点的感恩表示。

“今天有没有别的安排?”

以沫嗫嚅了一下:“没有。”

“那……陪我去个地方吧?”

她无法拒绝,她对他既感激又歉疚,别说陪他去一个地方了,就算陪他上刀山下火海,她也义无反顾。

然而六个小时后,当她跟辜徐行来到G省飞行基地,实实在在站在一架私人飞机前,并得知辜徐行要亲自架飞机带她上天时,她的腿一下子就软了。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都义无反顾,那都是天桥光说不练的把式,这会儿真让她上天,她可真是发了怯。

辜徐行笑看着她苍白的脸:“放心,我之前有六年的飞行经验,回来后我又考了国内的私用飞行驾照。”

以沫忐忑地点点头,开始打量眼前的飞机。那是一架只能容纳四人的小型私人飞机,通体纯白,线条简洁优雅。恐惧感稍微平复后,她隐隐约约有了点期待。

辜徐行打开舱门,指着副驾驶座位:“你先上去等我一会儿。”

以沫温顺地上了飞机,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后方的大厅里。她转而环视四周,机场不大,停机坪上停着十几架这样的小飞机,跑道上不时有飞机起降。机场外围配备了露营区域,泊着些房车、异型车。她出神地看了会儿,最后收回视线,专注地研究起眼前的仪表和通讯装置来。

她一边看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相关的讯息,慢慢摸索出一点和驾驶飞机有关的门道。她看得正出神,旁边的舱门打开,以沫一抬头就看见换了机长制服的辜徐行。笔挺的机长制服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英姿挺拔,有种别样的硬朗。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。她愣了一下,心中一悸,脸跟着也发起烫来。

辜徐行关上舱门,突然回身凑近她。以沫本能地瑟缩了一下,心慌意乱之际,一副宽大的墨镜罩在了她脸上:“空中光线很强,最好戴着。”

以沫闪躲的目光不自然地瞟向他肩上的四道杠。

辜徐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微微一笑:“这四道杠代表着专业、知识、技术、责任,能穿上这件衣服,意味着上述一切保障我都能给你。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?”

以沫这才明白他换上制服是为了给她仪式感,让她可以更安心地随他飞行。领悟到这一点,她纷乱的心平静了下来,继而朝他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。

辜徐行简洁地跟她讲了一些飞行知识和航空原理,在得到她准备完全的答复后,他敛容戴上耳机通知塔台:“Readyfortakeoff.”

飞机在一阵轻微的晃动中前进、加速、起飞。随着飞机往深空里冲去,以沫从头脑空白到神志归位,僵硬的四肢一点点放松,她情不自禁地往窗外看去。因为低空飞行的缘故,她此时获得的视野是鸟类的视野。她能看见城市的街道、建筑和车流,能看见火车像一条蚯蚓缓慢地从城市腹地拱过。一切都那样袖珍、迟缓。飞机攀升得再高一些,地表的脉络就更清晰了,她看见山脉变成一道道褶皱,河流成了分布其间的蓝色血管。

“你看前面。”辜徐行出声提醒。

以沫应声看去,惊声说:“日落了!”

只见一道异常明亮的橙色水平光线将前方的天空分割成两半,下半部分是渐变渐深的蓝色,上半部分也是蓝色,但在蓝色的基调上杂染了胭脂红和玫瑰紫,那样的瑰丽的配色,让以沫想起玻璃缸里的斗鱼。而夕阳则静静地悬浮在那些斑斓绵软的云层里,像午后慵懒的少女。

“太美了。”以沫情不自禁地说。

辜徐行目注前方,用一种感性的腔调说:“洛城上空有这个世界最美的晚霞,有时候飞着飞着,会感觉自己即将冲破天际线寻找到永恒。”

以沫感同身受,因为此时她也有一种即将闯进永恒世界的恍惚感。她陶醉地看着前方:“你是哪年学会开飞机的?”

“年。”顿了一下,他补充道,“6月8日。”

“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?”

“当时想着有机会的话,带你一起飞。”

以沫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,她咬了下唇,细若蚊声地问:“为什么?”

他没有立刻回答,说了一句无关主题的话:“有时候我觉得古人比现代人浪漫。”

“怎么讲?”

“在那些车马都很慢的年代,人们却在想象飞行,用‘比翼双飞’来描绘爱情。现在天上到处都是飞行器,反而鲜少有人会带恋人一起实现这四个字。”

以沫听得痴了,愣愣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层云。在夕阳的照射下,那些云呈现一种异常绵软的质感,而她的心比那些云加起来还要绵软。

有好一阵子,他们不再交谈。飞机里回荡着塔台传来的各种声音,那些声音交织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。

返航时,天上起了一阵风,飞机开始上下摇晃。那种摇晃有种切身的压迫感,吓得以沫浑身紧绷。飞机转弯时,她的身体随着飞机的压坡度一起倾斜,几乎要从空中掉下去一般。她脸色惨变,强忍着没有尖叫。

颠簸持续了五分钟,慢慢恢复了平稳。以沫心有余悸地瞥了眼辜徐行,见他气定神闲,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?”

辜徐行含了点笑意,回头看了眼她糟糕的脸色:“因为你在我身边。”

顿了顿,他问:“你呢,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?”

以沫乘坐民航时遇到过比这更强的气流,飞机颠簸最剧烈的时候,满机舱里都是尖叫声和呕吐声,但回忆起来,那一次她反而并没有多么恐惧。她想了想,坦承:“可能……因为你在我身边。”

辜徐行无声地笑了起来,声音柔软似春水:“盒子呼吸听过吗?用鼻子慢慢吸气,从一数到四,保持四秒,再用四秒钟慢慢呼出来。这种方法很能缓解恐惧,你不妨试试。”

他说的时候,以沫跟着做了一次,但并没有改善她的心跳和脸色。

“如果这也没用的话,”辜徐行的手离开操纵杆,递到她面前,“你可以试试抓住机长的手。”

以沫迟疑地看着他的手,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想那样做,但……一个念头还没转完,飞机突然又颠了一下。

“啊!”以沫颤抖了一下,闪电般紧紧抓住他的手。辜徐行手掌一收,很自然地将她的手包住,紧紧握在掌心。良久,他将她的手移到操纵杆上。他右手覆着她的手背,轻轻调整她握操纵杆的手指:“副机长,我教你开飞机。”

以沫剧烈的心跳缓了下来,继而开始不规则地收缩。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,他将她的手又握得紧些,柔声说:“推拉操纵杆可以控制俯仰,往后拉,飞机会上升,往前推,飞机会下降。左右扳动驾驶杆可以控制滚转。你看,很简单的,是不是像玩电子游戏?”

飞机在他们的操纵下缓缓地变动着飞行姿态,一种说不出的震撼流向以沫的四肢百骸。她情不自禁地抬头朝他看去,他似乎很满意目前的状况,眸子里有极明亮的笑意。感觉到她的目光,他垂下眼眸与她对望。飞机兀自前行,以沫不知道它有没有穿过天际线,她只知道这一刻,她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永恒。

第17章

飞机泊在停机坪时,天已经黑了。辜徐行和以沫没有在G省停留,连夜回了七莘镇。一天之内往返数百公里,以沫很是疲惫。她原以为夜里能睡个好觉,谁承想合上眼睛睡了一会儿,脑子却越发清醒起来。傍晚和辜徐行一起飞越层云的画面反复在眼前闪现,紧跟着,和辜徐行重逢以来的记忆都轮番上演起来,她的胸口再度传来一阵阵悸动。但伴随着悸动而来的,是道德上的罪恶感,以及深深的迷茫和不安。她想起下落不明的江宁,又想起和辜徐行有着婚约的陶陶,总觉得眼下的一切都不明不白、不清不楚。她一直自诩清醒,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不觉地和辜徐行走到现在这一步。

她心里一阵发闷,只好从床上爬起来,抱着被子出神。辜徐行的年假即将收尾,等他回上海后,他们就不用这样兵戎相见,也许就有更多时间让他们厘清眼前的纷乱。

就这样东想西想着,天渐渐亮了起来。彻底放弃睡觉这一打算后,以沫的神思清明了起来。考虑到这些天辜徐行一直在为她的事情奔走,并没有享受到假日应有的放松,以沫决定先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放一放,专心陪他在镇上转转。她略想了想,心里头就有了计较。

天亮后,以沫向邻居借了条手摇船。用完早餐,她带辜徐行下到江里。

七莘镇无严寒、无酷暑,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和情趣。五六月时,最好的享受就是去江里晨钓。初夏水暖鱼肥,带回家用山泉水煮一煮,又是一道顶级的风味。以沫沿着江把船划到下游,找到一个走水较缓的芦苇荡。这时节水位起来了,芦苇和水草也不挂底,船行走在清澈的水面上,犹进画境。

辜徐行站在船头,往四下里看去。十数里芦苇随风婆娑,清新浩荡。芦苇荡里,水路四通八达,阡陌交通,犹如一个幽深迂回的天然迷宫。里头安静极了,偶尔有水鸟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过,偶尔有小鱼群从船舷边结队游过,除此之外,便是一片天地人合一的极致静谧。

越往前走,水道越窄,两旁都是密密匝匝的芦苇丛,整条河道堪堪能容纳他们的船通过。芦苇剑戟一般的长叶时不时会迎面朝他们打来。芦苇叶很锋利,以沫生怕被划伤,便放慢了船速,极小心地往前划。这时辜徐行起身走到船尾,接过以沫手中的橹:“我来吧,你去前面休息一下。”

通宵未眠的人在清晨时会有种别样的精神,但到了八九点,就会反常地困倦。以沫划了半小时船,身上早有了乏意,头脑也昏昏沉沉的,所以从善如流地把橹交给他,猫着腰去了船头。她支在船舷上靠了一会儿,无奈芦叶扰人,时不时迎面打来。她看了眼辜徐行,见他注意力并不在她这边,于是她一歪身朝船头的甲板伏去。阳光已经有暖意了,照在身上异常舒服。她脸枕着一只手,心无旁骛地看着船两旁向后倒去的芦苇。嗅着芦苇的清香,听着船舷边的流水声,以沫渐渐放松下来。小船摇篮一般轻轻晃着,芦苇沙沙地荡漾着,慢慢地,以沫的神志也跟着晃荡开去……

起先,以沫知道自己睡着了,是半梦半清醒的浅睡。枕着胳膊趴在甲板上这种睡姿很不舒服,她恍惚中感觉自己回到了高中的午后,那时候困极了,她就是这样趴在课桌上的。她迷迷瞪瞪地换了几次睡姿,终于舒服了起来,她感觉自己回到了软软的床上。她下意识伸手一捞,将一只枕头垫在了脸下,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以沫感觉有人抽走了她的枕头,她潜意识惊了一下,迷迷糊糊地伸手捞了几秒才再度将枕头抓回来,将枕头送到脸颊旁的那一瞬,她的意识完完全全苏醒了——她哪里抓的是什么枕头,那明明是一只手。她一惊,倏地睁开眼睛,漫天碧色映入她的眼帘,她竟然还在那片芦苇荡里!与此同时,她发现自己之所以睡得那么舒服,并不是因为回到了床上,而是枕在了辜徐行的腿上。

她忙欲起身,却因为睡得太久,身体麻痹,只是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。

“醒了?”他清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
以沫羞怯地翻转过脸,朝他看去,只见他端靠在船头,正专注地凝视着她。他的目光那样明亮温柔,又那样清澈,一下子把以沫攫住了。他们视线缠绕,胶着了一阵,以沫垂下眼帘,迷乱地扇动了下长睫,最终又忍不住抬眸朝他眼睛里看去。他的眼睛没有设防,她在那一霎将他的心看得清清楚楚。

好一会儿,以沫发觉自己还抓着他的手,当下赧然地松开,就势起身。他一抬手,轻轻按住她的肩膀,略一用力将她按回原位。他的力道很轻,但透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。以沫很怕他这种刚柔并济的寸劲,她永远找不到与之对抗的法门。她轻颤了一下,乖顺地伏在了他的腿上。他们之前有过比这亲密的接触,但那是鬼使神差的,可以归咎为意乱情迷,作不得数。但此时,他们都是清醒的。以沫心跳如擂鼓,大概是心脏跳得太快的缘故,她感觉头脑发涨,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。

“真不该抽回手,这样你就能多睡一会儿了。”

眼前的日影告诉以沫,她这一觉睡得很久,他的手只怕早就被压麻了。

“这样安静美好的时光,真希望没有尽头。”说话间,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脸颊,他的手指自然而亲昵地描摹着她脸部的线条,最后化成缠绵的抚摸。他的手缓缓抚过她的眉、眼、耳垂,沿着她修长莹白的后颈往下,落在她单薄的肩上。以沫一动也不敢动,浑身紧绷,连脚趾也跟着绷了起来。她的呼吸紊乱起来,他的亦然。迟疑了一下,他的手往她的胸口移去。

“哥哥。”以沫低低出声,声线有些不稳,“不要。”

他停下动作,良久才颤声说:“好,我们不赶时间。”

以沫脸更红了些,羞得不能自已,她像鸵鸟一样往他怀里钻了钻,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有些狎昵,她又往后缩了缩,将脸退至他的膝盖处。

他的手再次落在她耳垂上,在那处轻抚揉捻。渐渐的,他们的呼吸平稳了下去,以沫紧绷的身体也随之一点点软化。她疑心再这样下去,她会被他变成一匹绢、一泓水,变成这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。

日影移到头顶时,以沫从他膝上起身。她这时才察觉辜徐行已经把船摇到了芦苇荡最宽敞的地方。这处碧水连天,宛如一个隐蔽的小小湖泊,静谧得让人沉醉。她留恋地看了看,有些遗憾地说:“该回去了。只可惜原本中午想做鱼的。”

辜徐行嘴角溢出些笑意,指着那边的水桶:“还是有收获的。”

以沫走过去一看,见桶里竟然装着一条大鲤鱼,只是在桶里待得久了,它变得不声不响,动作也迟滞起来。

“你什么时候钓的?”

“你睡着的时候。”辜徐行看着她,“后来见你实在睡得太难受……”

后面的话,他没有再说。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会儿,以沫上前扶着橹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
她手一摇,小船推开柔波,在一圈圈涟漪中往上游徐徐行去。

靠岸后,以沫麻利地把船系好,含笑抱起装鱼的桶。6月的野生江鲤有多肥美,不在水边长大的人无法想象。她一边往问山走,一边构思怎么料理那条鱼,是拿泉水和豆腐一起炖,还是拿酒煎呢?抑或一鱼两吃?不管怎么做,身边的那人都是有口福的。

想到这里,她嘴角的笑痕更深。辜徐行仿佛读出了她的心思,眼中也有深深的笑意。他们默契十足地推开问山后门,他们前脚刚踏进问山居,三道身影从不远处的茶桌后站了起来。那三个人反应比常人机敏,沉默中透着一种凛若冰霜的气质,以沫只是晃了一眼,就知道来的不是普通人。她和辜徐行对视一眼,下意识顿住了脚步。

“你好。”那三人中的一个中年男人快步上前,在以沫两米开外停下,“宁女士,我们在等你。”

以沫将他打量了一番,他个子很高,虽已年逾四十,但体形十分劲瘦,眼睛黑白分明,湛然有神,和寻常中年男人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。但以沫不喜欢他的眼神。在见到她的那一瞬,他的眼神就像网一样罩在她身上,让以沫有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。

以沫猜出了他们的身份,但她还是问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找我有什么事?”

那人看了眼辜徐行:“可以借一步说话吗?”

以沫犹豫了一下,走到天井深处,把装鱼的桶递给管小潮:“清水炖。”说完,她推开一间房门,对身后的男人说:“请进。”

那三个人紧随着以沫走进屋里。

那是以沫他们的办公室,很简陋,三张办公桌上摆着三台电脑,其余装饰一应俱无。以沫在办公椅上坐定,其他两个男人不待她招呼,就在她附近的另两张椅子上坐下。一个穿黑西装的女人则抱臂靠墙站着,定定审视着以沫。

“我们是莒阳市经侦队的,我是三大队的队长唐瑞阳,这两位是我的同事。”没等以沫再问,那男人就自报了家门。

莒阳市所在的省份离这里很远,以沫想不到那边的警察找上门来的理由。

看出以沫的疑惑,唐瑞阳开门见山:“辜江宁你认识吗?”

听到江宁的名字从他口中冒出,以沫的心突然一沉,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朝她袭来:“认识。”

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

“男朋友。”

“据我所知,你最近一直在找他,有他的消息吗?”唐瑞阳声音很低沉沙哑,和他的眼神一样有压迫力。

以沫笔直地坐着:“没有。”

“三个月前,你的男朋友辜江宁突然失联,人间蒸发,你怀疑过什么吗?”唐瑞阳循循善诱地问。

以沫双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,声音变得有些冷:“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?”

“你知道莒阳市的中兴建设集团吗?这个公司在莒阳市开发一个叫‘稷下府邸’的地产项目,近几年,这家公司出售尚未竣工的两百栋别墅、排屋,一房多卖,敛财五亿,又以月息二到三分不等的利息许诺,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三亿,案发后,这家集团公司的法人代表闻风逃亡海外,给群众造成巨大财产损失。”唐瑞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阐述完,突然提高声音,“这个法人就是你的男朋友辜江宁。”

唐瑞阳说话时,以沫绷着张脸,表情有些怪异,一字不漏地听唐瑞阳说完最后一句话,她突然站起身,双手死死抵住桌子,盯着唐瑞阳一字一句说:“我不信!”

唐瑞阳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,正欲开口,却被以沫冷声打断:“我比你们谁都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。这样的事情,他做不出来。警官证,给我看你们的警官证!”

她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唐瑞阳,牙关咬得死死的,尖俏的下巴不停打着战。

唐瑞阳无奈地摸出警官证递给她,她一把抓过,看了一眼后又扔了回去:“警官证也可以作假,请你们走!”

那个穿黑西装的女警突然厉声呵斥:“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。”

以沫闭上眼睛,喉头艰涩地滚动起来。她的脸色很白,但表情毅然决然。

唐瑞阳徐徐出了口气,声音里带上了点感情色彩:“你确实很了解他。他虽然是法人,但主谋另有其人。”

以沫睁开眼睛,戒备地看着他。

“辜江宁背后的这个人叫聂昭。”

以沫缓缓坐回原位,木呆呆地听着,心神一点点平定下来。她没有听过聂昭这个名字,但时不时从江宁口中听过“昭哥”这个称呼,知道江宁近些年一直跟着这个“昭哥”混。

这一路走来,江宁换了很多任“哥”。他有一天自嘲似的跟以沫说:“都说东北女人有人生三件事儿:砍价、买貂、认哥,到我这儿就只剩认哥、认哥、认哥了。”以沫听了,心里涩得慌。但像江宁那样毫无根基又有野心的人,想要成功,似乎也没有其他捷径。

前几年,江宁有了“昭哥”,他一下子体面起来,身边有了名车,腕上亦有了劳力士。有天酒后,他得意扬扬地拿自己跟三国的名士自比:“我就好比贾诩,数度易主,终于找到了我的曹孟德。”——他真心实意地服这位昭哥。

以沫当时不知怎么的就刺了他一句:“别到最后成了吕布。”

江宁又是咬牙又是叹气,最后气不过上来挠她痒痒,被她一闪身逃了出去。她其实是有隐忧的,没想到那些隐忧在今天成了真,她的江宁哥没有做成贾诩,没有在乱世里求到善终,而是成了数度易主、认贼作父的吕布。

一念至此,她先前的愤怒、抗拒一点点散去,心里头被一种莫大的苍凉占据。她嘴角一动,像是笑了一下。

唐瑞阳观察着她表情的微妙变化,等她情绪平复了一些后,摸了张照片给她:“这就是聂昭。”

在以沫的想象里,“昭哥”应该是个高大粗犷,眼神阴鸷的人,但照片上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,文质彬彬,甚至颇具几分亲和力,是一个典型的中年成功人士形象。

“聂昭这些年操纵了一些人,在全国多处注册公司,虚构开发房地产项目,通过高额融资、合同诈骗获利,导致数千人家破人亡、债台高筑。他很狡猾,一直巧妙地维持着这个巨大的庞氏骗局。案发前,他已经完成资产转移,并且拿到了美国绿卡,成功携带家人潜逃出境了。”

以沫抬起眼帘,对上唐瑞阳的视线:“江宁也跟他去美国了?你们知道他们在哪里对不对?”

“对。”唐瑞阳简短回复后,陷入了沉默,像是给了她一点留白,让她消化现有的信息。

以沫低头想了一阵: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?你们想让我做什么?”

“猎狐行动,听过吗?”唐瑞阳问。

以沫点点头。猎狐行动是公安部开展的打击诈骗犯罪活动的代号,主要任务是缉捕逃亡海外的经济犯和贪官,哪怕再不关心时政的人,也多少会在看电视新闻、刷网页时听到一些相关讯息。而以沫作为创业者,对金融和时政的了解远远高于普通人,所以她基本上已经猜到了唐瑞阳他们的来意——

中国警察在国外没有执法权,他们追捕这些逃犯的主要手段是通过向国际刑警组织发布“红色通缉令”,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引渡逃犯回国。但中美两国之间没有引渡条约,美国也没有加入国际刑警组织,唐瑞阳他们无法对聂昭等人实施抓捕,只能要求美国遣返他们。但是美国不会遣返一个没有在美国国土上犯罪的居民,即便同意遣返,聂昭也可以利用美国的司法制度一路和美国政府打官司,让遣返变成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。在引渡和遣返都不可能的情况下,唐瑞阳此行的目的,应该是让她配合警方劝返辜江宁。

“聂昭一伙人是我们缉捕队的头号目标。我们追查了几个月,对他们在那边的社会关系做了梳理,基本上已经掌握了他们的情况。我们这次来,主要是希望你协助做做辜江宁的思想工作,劝他回国自首,争取从宽处理。”

以沫没有说话,只是定定地看着唐瑞阳。

见她不表态,那位女警冷冷地说:“不要以为他们逃到国外就是逃出生天了,因为没有合法身份,这些逃犯在国外生活得非常辛苦,四处流窜,有病不敢看,长期打黑工,很容易遭到黑社会的敲诈和胁迫,身心备受煎熬。”

见以沫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,另一个警官连忙说:“是啊,正因如此,我们才能劝返那么多外逃人员。我希望你不要抵触我们,我们也是为辜江宁好。咱们法律有很多优待条件,只要他愿意自动投案,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,就可以减轻处罚,如果他能够积极补偿受害人的经济损失,处罚力度还可以再减轻一些。”

听到这里,以沫才慢慢开口:“你们想要我怎么做?”

唐瑞阳沉静地说:“跟我们去一趟美国。”

见以沫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,唐瑞阳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,他诚恳地说:“我知道你有很多猜疑和顾虑。辜江宁的情况很复杂,因为涉案金额过大,作为既得利益者,他的抗拒思想一定很顽固,我们不能按照常规让你打电话劝说,那样容易打草惊蛇。我也不想讳言,此行会有一定风险,但我们警方会全力保护你,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。”

见以沫仍然未置可否,沉吟了片刻,唐瑞阳说:“你有权利拒绝,但作为国家公民,你也有维护国家利益的义务。”

以沫怔了许久,有些虚弱地说:“我需要考虑。”

“好,有什么想法打这个电话。”唐瑞阳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,“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。”

以沫木木然起身,将他们一行人送出门外。

问山居外,正午的阳光明亮刺眼,但她感觉不到温暖。

她梦游般在门口立了一会儿,头重脚轻地折回屋里。见他们三人各据一方,神情凝重地站着,她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:“有江宁的消息了。”

她思忖了一下,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。

听完,姜敏难以置信地喃喃:“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?”

管小潮紧皱着眉:“我不信他会干这种事,他就是一背锅的……他怎么那么傻,给别人做法人?”

以沫有些茫然地朝辜徐行看去,他唇线紧抿,目光沉肃,整个人都透出从未有过的紧绷感。

深思了一阵,姜敏问:“你会跟他们去美国吗?”

闻声,辜徐行朝以沫看去。很显然,这也是他最想问的问题。

“会。”以沫毫不犹豫。

姜敏和管小潮都没有说话,这是义不容辞的,换作他们,也会如此选择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不安。那种感觉说不上来,如果将它具象化,那就是他们潜意识里希望以沫不要去。

辜徐行沉思完,表情恢复平静:“我认为警方隐瞒了一些事实真相。但不管他们隐瞒了什么,我们都不能不管江宁。如果你已经做出决定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
听他这样说,以沫备感安慰,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下来。她拿出手机,摸出唐瑞阳给的名片。

姜敏上前抓住她的手:“你别这么冲动,再想想。”

“不行。”以沫用一种看似镇定的语气说,“我一秒都不能再等了。”

说着,她拨通电话,告诉唐瑞阳她决定和辜徐行一起前往美国劝返江宁。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以沫的神情一点点凝重了起来。挂掉电话后,她轻声说:“他们说这是绝密行动,只能我一个人去,并且要全程服从他们的安排。”

以沫话音落下,他们集体陷入了微妙的沉默里。

片刻后,辜徐行拨通一个电话,一边说一边往后门走去:“靳叔,您好。我想了解莒阳市一个经济案件的情况,还有莒阳经侦队长唐瑞阳的个人信息。”

剩下的三人在茶桌边坐下,都有些六神无主。想了许久,姜敏说:“我有点不踏实,我觉得水有点深。”

管小潮附和地点了点头:“我不太懂哈,按说这种绝密行动不应该牵扯普通老百姓,又不是拍电影对吧?他们这么做,很不合理。”

“对对对。”姜敏连声说,“而且他们什么底都不给你透,就这么强硬地让你去美国,有种架着你走的感觉,让人很不舒服呢!”

以沫苍白地一笑:“可是我没有选择。”

三人焦灼地等了二十多分钟,辜徐行从江边回到屋里,他在以沫旁边坐下,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江宁确实卷入了这个案子里。这个案子事关重大,情况也很复杂。唐瑞阳他们在美国追查了很久,却一直没有出击。情况大致就是这样,其他的要你自己来抉择。”

以沫望着他轻声问:“你会支持我吗?”

他克制了下情绪,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: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会支持你。”

所有人都很清楚,如果以沫选择不跟警方去美国,很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辜江宁了。也许她的余生会一直因此后悔、担忧、牵挂、不安,这样的生离,比死别更让人绝望。

第18章

以沫同意跟唐瑞阳他们去美国后的第三天,签证就下来了。出国的一切事宜都是那个叫周宁的女警代办的,以沫全程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动。唐瑞阳他们对以沫很关心,但对于整个行动计划守口如瓶,防意如城。直到飞机起飞,以沫才从空姐口中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美国的关岛。

以沫原本对唐瑞阳他们很有情绪,她名义上是协同警方合作,主观体验却像是被绑架。但知道江宁切实的所在之处后,她全部的不满都消失了,她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煎熬见了回报,她和江宁之间重新有了联系。

关岛是美国的海外领土,距离中国不算遥远,由于没有直飞航班,他们用了八小时才抵达关岛。

从关岛国际机场一出来,唐瑞阳就甩开了其他队友,单独带以沫上了一辆车。一上车,唐瑞阳就和前排的司机熟稔地聊了起来。以沫不便发话,只能紧张地看着窗外。

机场离大名鼎鼎的杜梦湾不远,没多久,以沫就看见杜梦湾闪着灯光的弧线从夜色里突显出来。除了灯光,同时闪烁的还有星光和时隐时现的烟花火。以沫将车窗摇下来一点,湿润干净的空气扑面而来,那种气息静谧而轻盈,让以沫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下来。

关岛的公路上车很少,司机把车开得很快,约莫过了二十多分钟,车速慢了下来,以沫看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摩肩接踵的游人,游人里亚洲面孔很多,让以沫联想起旧金山的唐人街。

唐瑞阳回过头对以沫说:“这是关岛游人和亚洲移民最多的街区,当地人叫它日本街。”

说话间,车子开入一条狭窄的街巷,以沫果然看见临街所有店面的牌匾上都有英语和日语两种语言,日本料理、烤肉在这里是主流饮食。

这个地方很符合以沫对藏身地的想象,也许江宁就在某一家店里工作,或者就住在某个居民楼里,以沫睁大眼睛张望着,她甚至有了种不切实际的期待,也许就那样巧,一闪眼就看见江宁从某个街角走过。

车最后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,小楼前亮着灯箱,灯箱上有三种文字,以沫一眼就看见“美丽公寓”四个字。那是一间华人开的民宿。

以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,躬身下车时,头脑都有些晕眩,她口干舌燥地看着门洞里面——江宁就在里头,也许里面还有昭哥。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,于是紧张地看了唐瑞阳几眼。

这时,一个皮肤黝黑的妇女从里间走了出来,她扫了眼以沫,对唐瑞阳咧嘴一笑:“来了?”

唐瑞阳点点头,对以沫说:“这是邓姐,浙江人,是这家民宿的老板娘,也是我们的朋友。”

以沫勉强笑了一下:“邓姐,你好。”

邓姐报以一笑,先一步往楼上走去:“你们来。”

楼梯很逼仄,也有些陡,铺着旧旧的地毯。以沫很小心地跟着他们走到二楼。二楼是客房部,狭窄的走廊两侧分布着八间客房,看上去就是国内那种小旅馆的制式。

以沫心跳如雷地跟他们走到走廊尽头,看着邓姐推开一扇房门。然而灯亮起,里头没有江宁,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辆装满酒店用品的推车。邓姐打开卫生间的换风机,温和地说:“你住在这里,今天先休息一下,明天会有个大姐教你怎么做客房服务。”

以沫一头雾水,不知所措地看着唐瑞阳,很快,她眼中的茫然无措就变成了愤怒。

唐瑞阳面不改色地把邓姐送出门外,合上房门返身对以沫说:“条件有些恶劣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

“这到底是什么情况?江宁呢?我要见他。”以沫竭力保持冷静。

“你现在还不能见他。”唐瑞阳的语气里有点抱歉的意思。

以沫蹙紧眉头:“唐瑞阳,我需要一个解释。”

“我记得我和你说过,辜江宁的情况很复杂。”唐瑞阳思考了一下,沉声说,“和一般逃亡国外的人不同,聂昭在关岛有自己的生意网,不但如此,他还有黑社会背景,这也是我们抓不了他的原因。据我们了解,辜江宁来关岛后,一直在帮聂昭打理生意,聂昭很器重他,但也很防备他。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,辜江宁应该活在严密的监视下。任何人,尤其是华人面孔靠近他,都可能受到跟踪、调查。所以,在见辜江宁前,你需要有个合理的身份,否则,不但会打草惊蛇,还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
以沫的心缓缓下沉,沉到底那一霎,她机械地冷声问道:“在国内的时候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“我们也是第一次让普通人介入行动,我们需要对你的个人意志做一些考验和评判。现实情况就是这样,但我可以对你的人身安全做出保证。当然,你可以选择继续,也可以选择退出。”

半晌,以沫指着门口,无比疲惫地说:“我需要休息,请你出去。”

以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。第二天在狭窄的房间中醒来时,一种无边的惶惑吞没了她。她定定地看了很久天花板,最后伸手捞起唐瑞阳留下的手机卡。换完手机卡,就意味着她选择留下,也意味着她必须遵守对警方的承诺,不泄露这次行动的任何信息。所以她没有回复任何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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